第六章 兩個世界(2)

     他的內在情緒就像拜婁寫的《擺盪的人》。有時盪到一邊,想結束生命,有時盪到另一邊,想像將來在某個地方過著簡單自在的生活,脫離臺北這種喧囂,令人迷失的世界。

     他想起正流行的民歌「橄欖樹」的歌詞:

     不要問我從那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流浪?

     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

     為了寬闊的草原,流浪遠方,流浪!

     還有,還有,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橄欖樹。

     不要問我從那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了夢中的橄欖樹。

     他原以為故鄉是在宜蘭,但街頭張老師的訓練把他那美好的童年記憶給打碎了,於是他搞不清楚到底那裡是他要懷念的故鄉。他的心靈在流浪,因為不知道何處是歸途,父母的原生家庭不再是庇護他的所在,反而是捆綁他的羅網,他想逃脫,但即使身體可以離開,心靈卻自動地複製原生家庭的模式。他心中覺得似乎該去盼望那棵夢中的橄欖樹,但夢中的橄欖樹到底是什麼?

     這些思考讓匡復的心靈和世界隔絕了。二年級下學期的某一天,他騎著單車,在運動場邊看一群人在打壘球,看到他們在傳完球之後,突然全都哈哈大笑,他心裡想,為什麼這樣就可以哈哈大笑?他設法去分析因果關係,但無法理解。這個世界與他已經沒有任何相干,世界上這些人的喜怒哀樂與他無關,他的喜怒哀樂也與他們無關。他像是另外一個星球上的人,和地球上的人是不同的物種,所以彼此的心靈沒有可以溝通的共同感受。

     有時藉著所讀的課外書,從其中的片斷瑣碎,得到一些暫時的安慰。如柏格森《創化論》中談的觀點,我們從過去的經驗,判斷未來會發生的事,例如因為過去每天都看到太陽升起,所以我們認為明天太陽也會照樣升起,假如明天太陽沒有升起,我們就問為什麼太陽沒有升起,好像不能接受。然而,我們是否應該用一種開闊的心胸看待未來,因為未來不見得一定和過去一樣,行禮如儀。假如對於明天太陽沒有升起而問為什麼,我們是否也要對於明天太陽升起而問為什麼?假如明天太陽升起,我們自然的接受;對於明天太陽沒有升起,我們是否也能夠接受?匡復想,對於曉軒不再理他,他是否也應該接受?雖然他們曾經互相瞭解,接受過對方,但就一定要一直這樣嗎?而原生家庭方面,過去是幸福的印象是否也同樣是不見得要持續下去?他何不坦然接受新的改變?

     除了困惑,他也驚訝自己的情緒也含有憤恨。一天日記上寫著:

     前些日子,曾無緣無故地內心有仇恨的種子,燃起復仇的欲望。一天晚上,做了夢魘,到底敏感的心靈,禁不起仇恨的攻擊而自行脆弱了。……

     他找各種書,希望能從書中尋得解脫,也重看了《基督山恩仇記》,內中有一段如此說:

     ……太陽給了我什麼好處呢?沒有,但是它的熱溫暖了我。它的光,使我能看見你,只是這樣而已。再譬如一種花香給了我什麼好處呢?沒有;它的香氣使我的嗅覺舒服,當你問我為什麼要讚美它的時候,我只能這樣說,我對它的友誼,正像它對我的友誼一樣奇怪,都是說不出所以然來。

     他想像著自己和曉軒的情形,就如上面所描寫的,只是和大自然的友誼,實在不需要因此自作多情,就像不必特別覺得太陽對人們有很深的感情,才給人們熱和溫暖。他的理性盡量說服自己,不要落在負面的情緒,有短時間的效果。然而發現,情緒不是理性可以完全控制,特別是愛恨交織的感受。隔了許久的某一天,日記上又寫著:

     到了這個時候,應該心平氣靜的。尤其秋高氣爽,涼風襲人。椰林道上枝葉扶疏,燈影搖曳。天上的白雲還透著星光,跟著風兒飄動。

     可是心裡就是不甘心……誤解永遠是誤解。我不知道這股氣憤那日才能平息!從小以來,沒有憤恨一個人這麼久,沒有計算過要報復任何人!這股氣憤已經幾個月!算不算得恨?這顆心幾時才會甘願?

     ……

     他重新認識了自己,看到了自己的新面貌,從天真到憤恨,不知道自己是成長,還是墮落了!

     他的內在是如此激憤澎湃,但他的外在卻過著和大家類似的生活,上課、讀書、考試、家教、參加活動、和同學聊天、打屁……,和家人維持著表面上的關係,但心裡卻沒有感到需要這些關係;他覺得像是活在一個他並不認同,但又不得不和其打交道的世界。

     外表上,他是那麼正常,和同學討論功課,參加寢室聯誼,聊一些有的沒的,他並不怎麼喜歡的話題,可是他喜歡的話題是什麼?哲學觀念嗎?內心對世界的疏離感受嗎?他試著談這些,但得不到同學的回應。另一方面,他害怕被同學看成是異類,他沒有勇氣特立獨行,於是只好偽裝成和大家一樣。但這樣的偽裝卻也讓他暫時忘卻紛亂的情緒,然而他又不喜歡自己不敢坦誠以對,他真是矛盾極了。

     二年級以後搬到男十五舍,目前的室友全都是電機系,有幾個同屆的同學,也有剛進來的學弟。電機系的同學大多很忙,雖然彼此是室友和同學,但除了和女生宿舍寢室聯誼時,大家會聚在一起以外,其它時間幾乎都各忙各的,連睡覺時間都不一致,甚至於和女生宿舍寢室聯誼都不見得全員到齊。大家都有事在忙,但都沒想到,都有埋在心中沒有說出來的部分。在宿舍裡,讀書到半夜,聽收音機的李季準感性時間,失落的部分有時也被這個感性的內容輕輕地撩撥,浮現……。室友們這個時候,常放下書本,若有所思,只有在廣告時間,不約而同地學著李季準的臺詞:「夢絲絲褲襪……穿上它,你就忘不了她……

     大二那一年,很巧的,匡復、童輝和力立都是電機系二年級的班代,因為臺大電機系人很多,號稱八百壯士,每一年級約有二百人,所以分成三個班,因此有三個班代表。碰巧他們三個住在同一間寢室,所以這一年當中,他們的寢室相當熱鬧,同學常來找他們討論系上的活動。照講,他現在應該和大一下在臺大青年社時類似,精采而豐富,可是他內心卻常常有著不真實的感覺,原因是什麼?他越來越糊塗。

     在和室友更多認識之後,匡復知道了童輝的爸爸是大陸來臺的軍人,已經退伍,沒有什麼收入,媽媽在當清潔工,收入不多,童輝是家裡的老大,下面還有幾個弟弟妹妹,所以童輝要兼不少家教,除了要供給自己學費、生活費以外,還要幫忙弟弟妹妹讀書所需的花費。而力立的爸爸媽媽在他國中時就離婚,他在念建中時就得自己養活自己。知道他們的狀況後,匡復對家人的不諒解似乎減緩了,原來不幸或比他更為不幸的,還所在多有,而且也是同樣在臺大電機系。知道了這些情況,他的憤慨減少了一些,但還是鬱鬱不樂,他覺得應該有誰來為這些不幸負責,但是誰呢?

     有時其他室友也會分享所讀的小說,如以撒.艾西莫夫的《銀河帝國》三部曲,張系國的科幻小說,柏楊寫的故事,匡復也去買或借來看,覺得有趣。但不知為什麼,這些內容似乎沒有辦法進到他的內心深處,或是確切地說,沒有辦法觸動他的靈魂。

     他覺得他已經分裂成兩個部分,一個是深層的內在,在那裡,他幻想著幾種可能,或許未來將和曉軒一起構築愛的天地,一起生活在靈犀相通的烏托邦世界;或許他突然悟道後羽化成仙,不再需要為生活三餐擔憂;或許他是小說中的人物,只是虛擬的,真正的自己並不存在;或許……。另一個是與外在互動的表層,在這表層活動的是一副行屍走肉,沒有靈魂的他,像是電腦程式般,控制著一個驅殼去應付外面的世界,看起來似乎功能正常。而在這個表層的世界中,還活著一群失去靈性的軀殼,和他進行著沒有內在的互動。他們是否也有不為人知的內在?還是只有匡復自己才會如此?若只有匡復是如此,原因是什麼?是因為他出身於窮鄉僻壤,所以腦海中的記憶和感覺與這些都市人大相逕庭?若真是如此,他到那裡去找和他感受類似的人?回到鄉下嗎?但那裡的人卻又羨慕他現在能夠到臺大來。他是否應該回去告訴他們,不該到臺大,也不該羨慕臺大,因為臺北不是叫人快樂的夢鄉?

     他的內心世界和外在世界持續分離,兩個世界一直沒有交集。剛開始,他認為內心想像的部分才是真正的自己,但多年以後,既無法再和曉軒聯繫,而其他幻想也都沒有成真,於是漸漸懷疑,到底內心想像的部分是真實的自己,還是空虛不著邊際的自己?而另一個應付外面的世界,原先認為並不真實,帶著面具,然而卻是真正與世界有所連結的部分。長久以後,他迷惘了,到底那一部分才是真正的自己?還是兩者都是他的一部分?但這兩個世界卻完全沒有交集。是他自己太固執,其實早該放棄內心所感受和想像的世界?還是終有一天,內心想像的部分可以和現實世界連結?將來,他的內心世界和外在的世界將合而為一,他不再感受到被撕裂的自己?

     準備功課似乎是他現在暫時逃離困惑和混亂心情的方式,有時他也想像自己並未曾和曉軒來往,也沒有想過要追一晴,就像高中時那麼單純地讀書,準備考試。但他回想高中時期,那時讀書考試的目的不就是為了上大學,然後像瓊瑤電影所演的,拿著外文原文書,瀟灑地走在大學的校園中,成為電影中的男女主角。難道電影所演的是個騙局,美好的大學生活只是謊言?這時,他好像又有衝動,想要回去高中母校,告訴學弟們,大學生活並不美好,不要再準備聯考了,別上當了。

     但是他再回頭一想,自己的哥哥姊姊並沒有念大學,生活卻同樣不愜意,所以當初才會為他考上臺大而高興,沒有念大學也不比念大學好;而大哥念軍校,結局也不好。到底是怎麼了?沒有念大學,或是念大學,或者是念軍校,全都不如意,人生有那個選擇可以叫人如意?會不會和做那個選擇無關,原因就只是自己的家庭出身,因為在窮鄉僻壤長大的背景,父母們對這一切全都無能為力,既解決不了自己的捆鎖,也對孩子的遭遇及感受束手無策。而人的一生真的已經被原生家庭決定了?能怎麼辦?他想起了姑姑的一個女兒前不久自殺了,她是否看到了這個解不開的結,所以把自己的生命結束掉,免得一生悽苦。梵谷是否也是如此?儘管梵谷的畫是那麼出色,卻同樣無法幫助梵谷自己脫離悲慘的人生?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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