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逃離?

     發現了自己的內在,瞭解內在有著波濤洶湧,變動萬千的情緒,這不是匡復過去所曾經有過的經驗。而他似乎也不能接受自己有著這種劇烈起伏的情緒,匡復寧願回到還沒和曉軒寫信之前那樣,看來理性愉快。於是整理自己的思緒,把波動的情緒埋在心底,有時壓抑不住,就避開人群,自己單獨面對,把情緒訴諸日記。在人群面前,甚至於室友面前,表現成理性愉快的人,然而,卻覺得自己是戴著面具。心裡充滿著矛盾,既不能接受波濤洶湧的情緒,也不認同理性愉快的外貌,但也不曉得到底什麼才是他要的。

     二下的生活再度回到以功課做為重心的生活,然而即使成績不錯,功課卻已經無法帶給心中喜悅的感受。似乎沒有了曉軒,心靈深處就感到空虛;其實他也不知道,是否即使沒有和曉軒分離,現在還是會感到空虛?而曉軒只是暫時填補了大一下的空虛感?他不知道真正的答案是什麼。

     暑假到了,為了逃離空虛,匡復參加了許多救國團活動,像中橫健行、戰地政務研習會、電力建設研習會……等等。參加活動前,把自己重新定位好,似乎外在的世界較能接受理性愉快的外貌,對變動的情緒不能認同,好,那就表現得像個理性愉快的人。並且提醒自己,不要再陷入情感糾葛中,要逃離這澎湃的情緒。

     中橫健行在臺中集合,想到臺中,就不免想起曉軒,但匡復決定把她埋藏在心靈深處,甚至於不讓她浮現到意識層面。他模擬自己像是要遠足的小學生,下了公車後,輕鬆地吹著口哨,沿著路邊走到集合地點。

     「匡復,怎麼這麼高興?」同住在男十五舍的室友士恆問道。

     「你怎麼也來了?」匡復很驚訝士恆也來了。他們是室友,也是臺大電機系同學,但對彼此安排參加的活動卻毫無所悉,在這裡看到他,確實驚訝。

     「你可以來,我就不能來。怎麼參加健行可以讓你這麼快樂?」士恆繼續問匡復。

     「當然快樂!」匡復回答道,順著邏輯思考的角度,認為參加健行當然是快樂的事。

     「哦!我瞭解了。」士恆用某種口吻說道。

     「難道你參加健行不覺得快樂?」匡復反問道。

     「當然快樂,但不是你那種快樂。」士恆肯定地回答。匡復不知道士恆到底是那種快樂,但確定士恆不知道他是那一種快樂,但管它的。

     匡復轉頭看到從別的學校來的兩個男生,拿著雨傘在玩鬥劍,一個拿起雨傘往前刺,另一個從左下揮向右上,化解對方的攻勢,兩人你一來我一往,玩得不亦樂乎。匡復納悶了,就像在運動場看到同學打壘球時一樣,這有那麼快樂嗎?他記得小時候和鄰居的小孩用竹竿當劍,互相砍過來殺過去,但那是國小的時候,砍的時候很快樂,不過有時不小心弄傷了,還彼此動怒了。他無法理解,大學生還玩這些遊戲,而且玩得不亦樂乎。圍觀的同學愈來愈多,好像大家都很喜歡。好吧!既然大家喜歡這類的作法,這不難。於是在整個健行的行程中,匡復設法讓自己看起來像是融入活動的氣氛。

     中橫的前半段沒有引起匡復太多注意,即使是有名的梨山,也似乎是眼見不如耳聞,或許因為他在宜蘭長大,小學遠足常到幾個瀑布郊遊,看多了崇山峻嶺和瀑布流水,也或許雖然形式上和大家融在一起,但真正的內心卻仍陷在那不願意浮現的意識層面。

     幾天以後,一行走到天祥,許多人都走累了,到了天祥青年活動中心就癱在床上。匡復不知為什麼,心靈卻清澈起來,和幾個男生找到一池水潭。這天豔陽高照,因此當全身浸在冰冷的水潭中時,特別舒服。在水潭中,匡復突然感覺到,在過去一年當中分離的心靈和肉體,此時終於又合而為一。中橫健行的沿路上,他覺得他的心一直都在驅殼之外,甚至於像個旁觀者,在觀看著自己和其他人,看著叫做匡復的自己和士恆在打屁,也看著匡復、士恆和其他人的嘻鬧。然而在這水潭中,他的心回到了肉體,好像這個瞬間,他回復到完整的人。他看著水從上面的小瀑布流下來,水花從身邊流過,他翻過身,臉朝上,仰看著藍天豔陽,本該要熱到揮汗如雨,但相反地,身體卻覺得冰涼透骨。這種鮮明的對比,使他突然清楚地意識到身體的疲憊,也清楚地感覺到潭水的冰冷。他期待一直浸泡在這當中,因為已經有很長的時間,沒有像現在這樣,對自己的身體有這麼清楚的感覺。其他男同學在互相潑水,他自顧自徜徉在水潭當中,一直到大家都離開了,匡復還捨不得離去,覺得離開這裡,他的心靈和肉體又要分離了。

     過了天祥後,匡復的靈魂似乎甦醒了,不僅感到身心合一,對九曲洞、燕子口到太魯閣之間的景觀也有了感受。看到巨大的大理石聳立在天地之間,綿延不絕,一道白花花的溪澗,看似柔弱,卻隱隱然透著利刃般的鋒芒,切開千仞萬鈞的白色巨岩,從溪谷筆直雕出,峭壁高聳,參入不知所終的藍天,氣勢磅礡,叫人為之震懾。而陽光從天際射入斷崖之間的深谷,因著白色的大理石、白色的溪流,更顯出陽光的力道,本該深不見底的深崖,此刻也一覽無遺。儘管一片白色,卻還是層次分明,躍動的溪水,蜿蜒的岩紋,在陽光刻劃下,更顯出它們各自的生命和特色。匡復忍不住在心中的感動,將之化為以下詩句: 

大理石璧,

綿綿延延。

如萬里積雪,千年冰封。

 

奔流溪澗,

水花莽莽。

似利刃峰芒,畢露舞動。

 

一劃,

雕出巨崖,峭壁高聳。

望峽谷參天,不知所終。

 

乍晴,

射來天光,照見溪石,

以坦白相許,永世情盟。

                                       (太魯閣峽谷溪石戀)

     匡復似乎看到了嚮往之境,想像自己如燕子一般,飛行在燕子口的峽谷之中,逍遙自在,遠離臺北那種喧囂,令人不知所以的世界。此時此刻,他沉醉在幻想之中,和她一起飛翔,他刻意不去分辨想像中的她是誰,雖然他其實知道……

     中橫健行到太魯閣,已經接近最後一段,大部分的人似乎精疲力盡,領隊吆喝著大家,再撐一下,馬上就要到終點站了,匡復卻反而精神抖擻,捨不得快快走到終點。

     士恆說:「匡復,你的體力真好。」

     匡復說: 「是啊!看到漂亮的風景,精神就來了。」沒想到,此時他可以不再言不由衷了。

中橫健行結束前,辦了個晚會,領隊似乎要營造出讓人懷念的氣氛,用感性的語氣和大家說話,也帶著大家唱一首歌:

     為什麼?

     美好的時光,總是那麼短暫。

     為什麼?

     親愛的朋友,總是要分手。

     春去秋來,

     花開花謝,

     為什麼?為什麼?

     好景不常在。

     這首歌把匡復帶回了現實,讓他感到人生就是如此?無奈,美好的總是要過去!他不自覺眼眶泛著淚水,坐在旁邊的玉嵐看到,對他說:「匡復,看你活潑大方,樂觀瀟灑,怎麼也掉眼淚了。」匡復知道玉嵐誤解了,但也只能對她苦笑。而他真的活潑大方、樂觀瀟灑嗎?沒想到他裝得還真像,讓中橫健行的這群同學真的如此認為。

     中橫健行之後,回宿舍沒幾天,又趕赴其他救國團活動去了。戰地政務研習會和電力建設研習會看似不同,但救國團自有一套可以通用的做法,就是將參加的同學分組,進行比賽,讓同學們因為競爭的緣故,賣力參與。戰地政務研習會舉辦辯論比賽,電力建設研習會則舉辦電路設計比賽。

     電力建設研習會中,有好幾位臺大電機系同學參加,似乎大家都看穿了救國團的伎倆,對於比賽,故意應付了事。倒是臺電董事長還特別來演講,比參加的學員還認真,令人印象深刻。此外,還很特別的舉辦即席演講比賽,臨時抽出題目,以及臨時抽出演講同學,為了公平起見,每位演講的人和題目都是臨時抽出,有五分鐘的準備時間,之後就要上臺演講。因為在電力建設研習會中的同學不少,而要上臺即席演講比賽的名額並不多,大家都抱著僥倖的心態,以為不會被抽到,只是必定會有倒楣的人。在幾個同學演講以後,只剩最後一個人尚未抽出,匡復放心地和同學以及在此活動中實習的記者麗娜聊天,但不巧地,最後一個抽中的竟然是匡復。

     抽中後,看了題目,在一瞬間,匡復腦海閃起在過去的活動中,聽過李鴻禧教授的演講,看到臺大青年社社長和臺大火箭社社長多次談話的丰采,也想起念過西洋哲學史的某些觀點,以及張老師受訓時學到的一些心理方面概念,加上剛好有幾句佛經也進入腦海,於是在五分鐘內簡要整理一下,寫個大綱,就硬著頭皮上去掰了起來。沒想到,竟然讓許多聊天中的同學轉頭過來,側耳而聽,匡復也湊巧在演講時間快結束前,內容轉到所想到之佛經的觀點,用佛經做為結語。

     演講完後,回到座位,麗娜說他講得最好。演講比賽結束,評分結果,匡復果然拿了第一名,對他而言,有些意外。這時,他回憶起大一剛進臺大時,在蘭陽校友會的迎新會上,曾經對健談的學長充滿崇拜,那時想著能否像學長般,口才便給?現在看來似乎已是如此了,但是心裡卻沒有興奮,反倒感到虛無,他回想大一下時感到的空虛。此時此刻,似乎外在的成就和能力,都變得無足輕重。

     回到學校,匡復繼續找一些課外書來念,希望知道有什麼途徑可以尋回失落的心靈?這些課外書也包括古龍和金庸的武俠小說。

     還沒開學前,幾個同學找了一起去看「小電影」,匡復和士恆也跟著去。「小電影」是不准在正式的院線上映的電影,因為內容超過某些尺度的。那次看的小電影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電影中查泰萊身體癱瘓,他的太太,也就是查泰萊夫人,照顧他多年,他們經常討論文學,似乎心靈相通,彼此也互相認為深愛著對方。然而,某一天,查泰萊夫人無意間邂逅了一名獵場看守人,當獵場看守人把小雞放在查泰萊夫人手上時,不知有意或無意,他們彼此的手互相碰觸,查泰萊夫人似乎感到被電觸到一般,然後他們之間就開始了被視為禁忌的性愛關係,他們持續幽會做愛,在查泰萊家庭中引起了風暴,最後查泰萊夫人寧願放棄上流社會的頭銜和地位,和當時被視為下階層的獵場看守人遠走高飛。

     匡復覺得從電影中,無法看出查泰萊夫人的內心,於是再去找小說來讀,小說描述得更為露骨。讀完,他似乎領悟了,就算心意相通,若沒有「性」,仍是空泛不著邊際。

     原來「性」對女性而言是那麼重要,是否他和曉軒之間,也是因為少了這個部分?是否純粹心靈的感受對女性而言,比不上肉體的結合?可是,另一方面,黃春明在〈看海的日子〉這篇小說中,又把心靈的愛看得比性還重要,到底「性」的重要性如何?性與愛的關聯又是如何?何以查泰萊夫人需要「性」?內心的想法一致不就是合一了嗎?為何還需要肉體的結合?難道說:「性」不只是為了傳宗接代?

     匡復想要逃離空虛的感受,卻不但驅離不了空虛,心裡還不知不覺想起她,或許是因為和她分手的時間還不夠長吧!而他自己也很矛盾,要把她忘記,或是期盼與她再次相聚?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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