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承擔(1)

     不久以後,大三這一年的生活開始了,室友們如力立、士恆、童輝……繼續各忙各的事情。匡復的日子同樣在功課、家教、讀課外書籍當中度過。覺得只有一個家教的收入太少,每次到餐廳都得精打細算,每一餐都必須控制在多少錢內,以免在之後的日子喝西北風,所以就多找了一些家教,因此時間安排也就更緊湊了。另一方面,進入大三,電機系同學也愈來愈多談到出國的問題,匡復也跟著思索到底未來何去何從,或許多一些家教,多少存一些將來出國的錢,但其實他對出國還搞不太清楚。

     這是好勝好強的年代,大三以後,必修課已經變少了,但不少同學都還是盡量修各種課程。電機系畢業所需學分只要一百二十八學分,但匡復總共修了一百六十多個學分,還有其他同學修了一百七十多個學分。

     除了必修的課程如電子學、電路學、電磁學等被稱為三電的課程和工程數學以外,大三這一年,匡復還選了幾門非必修的課,如資料結構、計算機結構、理論力學、熱力學、物理數學(一)、物理數學(二)、經濟學原理和德文。其中物理數學是研究所的課,據說很難,因為是要處理特別困難的物理問題所需的數學理論;匡復去上了,確實很花時間,幾乎每週都有作業,而且要花上超過兩個晚上的時間才能解得完作業題目;沒有期中考,但是期末考是一整天,從上午考到下午,幾乎沒有人提早交卷,因為題目又多又難。三年級上學期時有四、五十個人修,學期結束後有許多人被嚇壞了,下學期的物理數學(二)只剩不到十個人。好強的匡復不甘放棄,於是繼續修了物理數學(二)。而經濟學原理是農經系的課,王作榮教授開的,力立曾經修過,他告訴匡復說是很好的課,所以匡復也去修了。王作榮教授講課相當精采,偶而也會藉由上課內容批評時政,或是調侃他的對手蔣碩傑,匡復頗被經濟學吸引,所以又繼續上了第二個學期的經濟學原理。

     匡復上過的課可說是五花八門,有基礎的物理如理論力學和熱力學、數學,以及和電腦相關的資料結構和計算機結構,還有經濟學原理,而修課的成績也都不錯,這讓匡復很混淆,不知道自己的興趣和性向是那個方面。唯一確定的是自己沒有語言的天分,因為他也修了德文,但某些德文的發音無論如何都念不出來,上了兩個學期的德文,還是無法突破,他有些不甘心。後來他去了美國,碰到有語言天分的人,可以在一分鐘內就念出一整句未曾聽過的新語言,甚至於連意義都還不懂就可以一字不差地念出來,發音也都準確異常,沒有怪腔怪調,這讓匡復終於瞭解,有天分和沒有天分的差異真是非常大。

     大三這一年的開學後沒多久,匡復的媽媽希望他去和二姐住,因為二姐夫在當兵,二姐自己帶小孩,若他能去陪二姐,可以有照應,媽媽比較放心。匡復不太願意,因為現在時間真的很緊湊,而且住慣了宿舍,不想再配合二姐調整作息時間,和室友們雖然互動不多,但反而讓他可以自在地保有內心深處難以言喻的糾葛。然而,覺得很難拒絕,因為若拒絕,似乎對自己的姐姐太無情了。後來折衷,因為一週中有兩天的家教在二姐住的地方附近,匡復就在家教結束後,去二姐家。

     到二姐家的時候,因為家教結束已經很晚,而第二天二姐還要上班,彼此沒有多少時間互動。經過大學兩年的經歷,匡復也多少體會了生活的真實面。二姐早婚生子,先生當兵,自己一邊工作,一邊帶小孩,雖然她只比匡復大三歲,已經飽歷滄桑。以前,二姐是他們兄弟姊妹中,最頑固叛逆的一個。三年前,匡復念高三那一年,二姐不顧爸爸媽媽反對,執意要和二姐夫結婚,還和媽媽鬥氣,兩人都幾天不吃飯。但是現在,她已經不再是當年少不更事的少女,而是帶著小孩的媽媽。她沒有埋怨,不像結婚前那麼多話,但仍看得出她頑固的本性,不願向命運低頭,只是較成熟,懂得沉默以對。理性上,匡復瞭解她的處境,但覺得幫不上什麼忙,他已自顧不暇。另一方面,也覺得二姐幫不了他什麼,因為二姐自己的煩惱也夠多了。

     他們每週兩次的碰面,都只有簡單寒暄,好像是非常普通的朋友。而各自的辛酸,似乎彼此心照不宣,一切盡在不言中。匡復帶書過去,在家教結束後讀他的書,而二姐忙著哄小孩睡覺。就這樣過了幾個月,有一天,爸爸來二姐這裡。家教結束,匡復到二姐家。

     二姐為爸爸準備了花生米和小魚乾,那是爸爸喜歡吃的小菜,似乎二姐還滿高興爸爸過來。爸爸坐在茶几前,夾著花生米和小魚乾,當點心吃。匡復到了以後,也坐在一起,夾著這些花生米和小魚乾,吃將起來,這是匡復和爸爸之間特有的共同語言,吃著小菜,東一句西一句,沒頭沒尾地聊。爸爸沒有念過書,沒有向孩子們談過什麼大道理,匡復也從小沒有留意過爸爸告訴了他那些道理,爸爸也從不在意匡復是否記得他說過那些話,只是也不能期待,爸爸會把孩子的話當真。與媽媽相比,覺得和爸爸在一起是比較自在的,因為不必特別留意那些話不該講,這是多年來的印象。

     所以匡復也就和爸爸隨意地聊,聊著聊著,說道:「我想要出國念書。」

     很意外地,爸爸突然暴跳如雷,勃然大怒,幾乎是咆哮地說: 「你要出國?我那些田賣了也不夠,你別妄想,就算夠,也不可能,我不能把田賣了給你出國,我還要留給你哥哥們。」

     爸爸突然生氣,不僅出乎匡復意料之外,也在二姐意料之外,一時之間,二姐不知該如何是好,她一會兒看看匡復,一會兒看看爸爸,不曉得要幫誰講話,也不知該如何圓場,匡復看出她其實不知所措,但強裝鎮靜。

     匡復這段期間運用理性面對事情的做法,似乎也在這個時候發揮了作用,他想,其實並沒有要爸爸賣田,於是他鎮定地說:「我不需要你賣田,出國的費用,我自己會想辦法。」

     講完後,匡復想,此時爸爸正在氣頭上,空口白話,爸爸不見得立刻消氣,剛好那天領了家教的錢,三千五,於是從錢包中拿出來,告訴爸爸:「這是今天家教領的錢,給你兩千,我留著一千五,自己要用。」

     爸爸拿了兩千元,氣果然立刻消了。二姐報給匡復感激的眼神,匡復明瞭,此時的她要拿出兩千元也是難的。

     理性上,匡復能理解爸爸為什麼會有那樣的反應,他已六十六歲,那幾分田是他一輩子努力的結果,失去了那些田地,對爸爸而言,好像也就失去了這一生。但感覺裡,對爸爸收下他給的二千元,卻覺得有些失落,不是少了錢,而是感到親情不如預期。這段期間,匡復面對人生各種難解的問題,渴望有個強而有力的膀臂,幫他解決困難,但爸爸不能扮演這個角色,反而匡復成為爸爸的安慰者。其實,匡復應該習慣的,因為從小到大,匡復對爸爸的瞭解遠比爸爸對匡復的瞭解還多。哥哥姐姐們都認為爸爸很凶,但匡復卻認為爸爸較慈祥,大概因為匡復抓得到爸爸的脾氣,知道如何應付他。但是,此時此刻,匡復尚在感情的創傷和其他困惑當中,還要面對親情衝突的張力,覺得力有未逮。

     整個晚上,匡復不禁回想起和爸爸過去的互動,其實大多是快樂的,記得國中二年級時的暑假,早上去學校上輔導課,中午回家後,吃過午飯,爸爸和二哥要去田裡工作,匡復說要複習功課,他們也就由著他,沒有強迫他下田。到下午兩點左右,匡復複習完功課,那天的功課比預期中的容易,所以較早讀完,之後就跑去放風箏。

     玩膩了,回家喝水,剛好二哥回來,二哥說:「你不是要複習功課,怎麼沒在念書?」

     匡復告訴二哥:「我去放風箏。」

     二哥笑笑地說:「不要告訴爸爸,小心他會打你。」匡復和二哥年紀差了十五歲,二哥像是哄小孩般地對匡復說。

     「應該沒關係吧。」匡復說:「我覺得告訴爸爸也無所謂。」

     「好,那我就告訴爸爸,你跑去放風箏。」二哥開玩笑地恐嚇匡復。

     剛好爸爸回來,問說:「什麼風箏?」

     匡復說:「我做了一個五角形的風箏,我剛剛去放了,還飛得很高。」

     爸爸說:「五角形的風箏能飛?我跟你去,你再放給我看。」

     二哥聽了,目瞪口呆。

     爸爸真的和匡復去放風箏,匡復向爸爸說明五角形的風箏如何做,以及其骨架與四邊形風箏的相似與差異之處,還有為何五角形的風箏也可以飛上去。之後,他們就一起放風箏,看著五角形的風箏升上天空,那時覺得和爸爸一起放風箏的感覺很溫馨。

     匡復回想這些往事,再對照今天晚上發生的衝突,覺得不勝唏噓。這一天晚上也就沒有睡好。

     隔天,一大早就起床了,因為爸爸平常住在鄉下,習慣早起。匡復也跟著早起,想回去宿舍再補個眠。拖著疲勞的身體,回到宿舍,正想往床上躺,卻看到力立躺在他床上,而且滿身酒味,匡復不禁氣從中來,打算把力立拉起來,或許還要揍他幾拳。於是匡復轉頭先把包包放到書桌,再來準備要找力立算帳,但這時看到書桌上擺著一瓶酒,上面有本日記。日記攤開著,上面是力立的筆跡,匡復無意間看到日記上簡短的一行字:

     「上帝,上帝,祢為什麼離棄我!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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