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遊戲人間(2)
大四就這樣的，同學間互相鬧一鬧，玩一玩，打打屁，開開玩笑。有同學看了金庸小說的《鹿鼎記》，學著書中主角韋小寶的口吻和大家打屁。韋小寶的風格和金庸其他武俠小說的主角，大為不同；其他小說多是主角正氣凜然，但不幸落難，被小人陷害，歷盡艱難，然後因緣際會，成為拯救武林的大英雄；但《鹿鼎記》中的主角卻是無賴小人韋小寶，經常使用下三濫的手法，不過他竟然小人得志，還封官進爵；卻也令人反思，到底人生中誰該是主角？大英雄或是小人物？匡復也看了《鹿鼎記》，看完後，覺得自己過去把人際關係看得太嚴肅了，或許該學學韋小寶的特性，遊戲人間……。
有一天，在小椰林大道遇到了桐齡，她已卸下了臺大青年社社長的職位，不再有大三時社務纏身的煩惱，現在看來頗為輕鬆愉快，她說想要出國，這對匡復而言，不太奇怪，因為出國留學正是時代的風潮，而女生不用當兵，所以當然要安排畢業後的道路。然後她說想加強電腦方面的知識，問匡復可不可以教她計算機概論，這當然沒有問題，況且匡復剛好看完《鹿鼎記》，想要試試看韋小寶對付異性的招式。於是他們約好，一週一次，在總圖書館碰面。
第一次碰面在總圖書館門口，那時的總圖書館就是現在的校史館，是一棟日式的老建築，總圖書館的閱覽室在二樓。從門口一進去，兩側就是通往二樓閱覽室的樓梯，木造的，踏將起來，不僅回音清楚，還會嘎吱作響。他們一起走上二樓閱覽室，尋找可以兩人並坐的位置。匡復發現與桐齡走在一起，引起許多同學側目。他知道自己沒有這個魅力，但桐齡曾是北一女樂隊指揮，臉型和身材都叫人驚歎，一看就覺得氣質不凡，而且現在已是大四，當過臺大青年社社長，有了更多歷練，風姿當然更為綽約。匡復發現大家看的不僅是桐齡，在看過她之後，也自然會看看他，然後他們的眼神似乎是在問：「這是何方神聖，竟然可以和如此女生併肩走在一起。」
不曉得如果匡復是桐齡的男朋友，實際上會是如何？但他不是，他只是要教桐齡計算機概論，然而從對他們側目而視的眾多眼神看來，他們絕不會如此認為。雖然匡復想學韋小寶那樣，但在總圖書館這裡的肅靜氣氛當中，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隨隨便便，輕輕鬆鬆！匡復發現這種氣氛令他感到壓力極大，生怕碰到電機系或宿舍同學，因為他們一定會大肆宣傳，說匡復交了一位氣質不凡的女朋友，到時他要告訴他們：「我們只是……」他們決然不會相信，而最後他和桐齡沒有在一起，他們會認為他是被拋棄了。或許有人會給匡復一些同情的眼光，但應該大多數人會認為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活該！而他將百口莫辯，不管跳到黃河或是濁水溪，都一樣洗不清。
不知道桐齡心裡怎麼看待這些眼光？然而匡復每次在總圖書館和她碰面，都感到無比的壓力，甚至於走上木造樓梯時，嘎吱嘎吱的響聲都像是在向大家預告快把眼光照過來，這叫他幾乎腿軟。因為是在圖書館，所以他們在上課中總是盡量壓低聲調，以免干擾到其他同學，但卻因此更像是在做什麼不可告人之事。然而事實上，除了上課以外，也談不上其他任何事情。
就這樣，匡復教了桐齡幾次課以後，還沒上完整本計算機概論的課本，他們的總圖書館「約會」就戛然而止，因為他受不了大家的眼光。假如匡復真是要追桐齡，會是如何？他會承受這些眼光和隨之而來的壓力嗎？可是他沒有真的要追她。假如他能像韋小寶那樣放得開，打算要娶好幾個老婆，或許就不會倍感壓力。看來，即使是韋小寶那樣的吊兒郎當，也是不簡單的功力，不是匡復想做就能做得到。到底是因為匡復的本性就是不夠瀟灑？或是需要更多練習，才能像韋小寶那樣？或者是桐齡的超凡氣質，自然叫人不捨或不敢對她心存褻玩？
桐齡可能也感受到了類似的壓力，因此他們可說頗有共識地，共同結束這種令人誤解的約會。他們也維持著不錯的友誼，後來在校園裡又碰過幾次面。有一次，桐齡很高興地告訴匡復，有了男朋友，是某位有名將軍的兒子。匡復有一些驚訝，因為覺得桐齡不像是會攀附權貴的女生，看來她是真心愛他，但也讓匡復有些感慨，好的家世就是會有較好的機會，難怪社會上那麼多人在追求名利，因為名利似乎不只是虛幻的表象，還真有實質的助益。
匡復想到，以前有部電影，是阿倫和胡冠珍演的「假如我是真的」，片中描述一位下放青年，為了改變他和女友悲慘的現狀，利用一般人喜愛巴結權勢的欲望，異想天開，假冒為北京當局某中央高幹的兒子，因此受到上海市各級政府高層的款待和優遇，之後偶然地，不幸被揭穿，遭到逮捕。上海市的這些高層因被他所騙而生氣，卻沒有反省自己巴結權勢的齷齪；而天真的假冒青年最終沒有脫離悲慘的下場，還瑯鐺入獄，電影結束前，他喊著：「假如我是真的呢？」這句天真的問話，卻巧妙地成為對世人趨炎附勢的反諷！
假如北京當局的這位大頭頭不到上海來，或許這位假冒的青年就真的矇混過關，使得「假如我是真的」，變成確實是真的，如《鹿鼎記》中的韋小寶，招搖撞騙到後來竟然可以封官進爵，名利雙收。人生的真實面到底是什麼？學校中所讀的「道理」和真實生活所經驗的，要找到一一的對應，還真是不容易。匡復覺得，人生似乎都像是阿倫所演的情形！而這種「假裝是真的」，是否會是在現實社會中所不得不進行的偽裝？他回想起「假如我是真的」電影主題曲：
假如流水能回頭，
請你帶我走；
假如流水能接受，
不再煩憂。
有人羨慕你，
自由自在的流；
我願變做你，
到處任意遊呀遊。
假如流水換成我，
也要淚兒流；
假如我是清流水，
我也不回頭。
匡復一邊回想著這首曲調悠美的歌，一邊在心中思量：「到底誰才是真的？到底誰來定義自己的角色？是社會來決定我們該扮演權貴、乞丐？或是我們自己可以決定自我要扮演的角色？為什麼我們想扮演某個角色，會被別人或社會認定是真實或是虛假？假如我們是清流水，我們就可以自己決定往那裡流？或是清流水也被地勢決定了流動的方向？」
一段時間後，匡復似乎想通了，他決定要設法定義自己的角色。一天，碰到東琴，他們已有很長時間沒有碰面，看到她，匡復就難免想起大一時，她老喜歡以老大姐的身分對待他，而匡復卻也不自覺地以弟弟的角色面對她，不過，現在的匡復已非當年的吳下阿蒙。經過這段時間的歷練，他發現在互動當中，要取得角色定義的主動權，往往要先下手為強，於是先問東琴：「快畢業了，妳有什麼打算？」
東琴回答：「我想考研究所。」
她的回答讓匡復有些驚訝，因為這是大家流行出國留學的年頭，但她卻要留下來念研究所。想當年，他們這群宜蘭的學生在宜蘭念高中時，東琴的家人都已設法讓她來臺北念高中了，現在她竟然不選擇出國念書？
於是匡復問她：「為什麼？」
「這一言難盡。」她回答道，再來接著說：「匡復，我知道你的數學很好，能不能教我微積分？研究所要考。」
東琴現在住在植物園附近，於是匡復就到她那裡教她微積分，上了好幾次。幾乎每次上完課之後，也聊了一些她的情況。從交談中知道她在大二以後，家道中落，父親欠了不少錢，而在她家經濟情況變差之後，她那位念附中的男朋友也離她而去。她後悔當初勤殷追她時，沒有選擇勤殷，現在覺得還是宜蘭來的男孩較實在可靠。匡復聽了以後，不禁為勤殷感到高興，覺得有種報復成功的快感，雖然事實上什麼報復的行動也沒做，而東琴現在的結局，只是命運的造化。匡復心裡如此想著，臉上依然不動聲色，繼續聽她說這兩三年當中的悲傷過往。
他們現在互動的角色真的起了很大的變化，東琴不再以老大姐的身分待匡復，甚至於有時候還對他撒嬌，不知道是因為她遭遇了家庭變故以後，學會不再盛氣凌人，或是匡復也多多少少學會了韋小寶對付女性的招式，而這些招式真的有效。和東琴在一起不再是以前那樣不舒服，反而覺得頗為愉快。東琴也算是機伶的女生，有時會俏皮，有點像《天龍八部》中的阿朱或阿碧。匡復也脫離了當年的蠢樣，現在向韋小寶看齊，所以有時和東琴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因為沒有要追她，對她沒有企圖，所以更敢於開開她玩笑，反正也不怕她生氣鬧翻。
就在一段時日的互動以後，匡復發現東琴似乎對他產生了情愫，這很微妙，不用明講，但其實心知肚明，東琴似乎在找機會表明。她交過男朋友，知道這當中的訣竅，若時機拿捏不對，說出來以後只會見光死。匡復也一直假裝不知道，繼續和她聊天，表面上和她打打鬧鬧，而一旦氣氛變得浪漫旖旎時，就轉變話題或藉故逃離。匡復心裡有些得意，發現韋小寶的招式還真的管用。
一天，因為某些事情要到宜蘭她家，才進門沒多久，東琴的媽媽就直接告訴匡復：「我們東琴對你很有好感，你可不要辜負她的感情。」
她媽媽才說完，東琴立刻機伶地說：「媽媽在亂講，你不要相信她說的。」說完，眼眶卻泛著淚光。
匡復想既然東琴這麼說，也就假裝不知道她的情愫。還好畢業之後就快去當兵了，不必特別找其他藉口不和她多碰面。許多人都覺得當兵是愛情的墳墓，避之唯恐不及，匡復卻發現當兵是逃離不速之戀的好藉口。
（未完，待續）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