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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深層失落(2)

     匡復還是沒有準備好進入這個狀況,那時他只希望曉軒能聽聽他這個時候內心的困惑。他不瞭解,到底講好是男女朋友的關係有什麼重要,他也不懂得如何安慰女生,更不懂得從談話中聽出她的心聲;那時匡復希望的是,再像之前經常互相寫信的狀況。

     於是匡復回答:「我們就保持互相寫信的朋友好不好?」這樣的回答,對曉軒而言,其實像是婉轉的拒絕,雖然匡復不是那個意思。

     曉軒聽了匡復的回答以後,沒有說什麼,就回宿舍了。這是秋天時節,風很大,不算冷,但吹來卻給匡復虛無襲人的感受,他襯衫口袋的筆被風吹落在幾公尺外,聽到匡隆一聲,他驚覺似乎唯一可以記錄的筆,也被風吹走,在暮色中不知去向,好像一切都已成空。匡復深深覺得失落、虛無、茫然。他不知如何收場,只能眼睜睜看著曉軒離開,完全不是他希望的情形。

     這個時候,曉軒因為和匡復之間的曖昧關係,也在同學之間承受了不小的壓力,她期待匡復給她肯定正面的答覆;另一方面,曉軒也還在豆蔻年華,恐怕也無法瞭解匡復要面對功課、家教和重新認識自己出身背景的多重壓力。而匡復卻是另外的情況,他正困擾於原生家庭的不好影響,以及必須精算日常三餐花費的經濟壓力,也沒有瞭解異性的能力和經驗,更不明白對女生而言,甜言蜜語非常重要。

     總之這次的碰面,不但沒有澄清什麼,反而又再次傷了曉軒的心,而匡復自己也是滿懷傷心。

     後來匡復後悔,想:「為什麼不告訴她,我們就是男女朋友的關係?」

     於是匡復再去找曉軒,找了幾次,都沒找到,他直覺認為曉軒故意不理他,再加上張老師的訓練讓他不斷回顧自己的原生家庭背景,每次都在打擊他過去對家庭的印象,他變得愈來愈自卑,也愈來愈憤世嫉俗,而她不理不睬的態度,終於讓匡復壓抑不住內心的氣憤。

     有一天,匡復再去曉軒的宿舍找她,她不在,但似乎看到一個背影像曉軒,自顧自地上樓去,匡復非常生氣,回到自己的宿舍,把曉軒過去寫給他的信全都包起來,第二天拿到郵局寄還給曉軒。

     郵局櫃臺的小姐很敏感地看出包裹的內容,特別問:「真的要寄嗎?」

     匡復說:「是的。」

     匡復看出櫃臺小姐的眼神在問他,「你不會後悔嗎?」

     他不敢面對這個眼神,怕會立刻後悔,把頭偏向一邊。然而第二天,他還是後悔。然後收到曉軒的回信了,上面寫著:

     收到了你退回的信,知道你在生氣當中。但我還是要說,我們認識的這幾個月,對我來說是彌足珍貴,因為如你以前所說,要能真摯地談自己內心的感受,並不容易。而你是這些時間以來,唯一能讓我盡興地談心裡感受的對象,但如今卻讓你這麼生氣,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然而這種好的感受或許是因為距離的美感所造成的,當彼此更為熟識之後,看到的可能就不僅僅是優點,一些讓對方不舒服的部分恐怕就會不知不覺地呈現,或許我的某些部分讓你不再喜歡,我也為不能讓你感到喜歡的部分向你致歉。

     你來找過我幾次,但沒有事先告訴我,我真的不知道你來找我,而這學期的功課很重,我大多在圖書館,所以你來宿舍找不到我。

     雖然我對我們過去的交往有很好的感受,但現在覺得,我們之間應該告一段落了,因為美好的感受可能無法再持續了。過去我們因誤解而在一起,現在因瞭解而分開。從我們的來往當中,以及最近的一些經歷,讓我深深體會,付出不見得一定有回報,希望你也能理解……

曉軒上 

     匡復知道不是因誤解而在一起,因瞭解而分開,但已經後悔莫及了,也沒機會再澄清什麼。「曉軒說付出不見得一定有回報,是說她付出沒有得到我回報?或是告訴我,感情當中,常是付出不見得一定有回報?希望我能接受,她不能繼續回應我所付出的情況?就算我不能接受,又能如何?」匡復想著,但也只剩無奈的感慨。

     寄出去的信,就如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匡復後悔自己的衝動,這是很長時間的後悔,也是不知道如何彌補的後悔,更是深層的失落。在往後的數年中,這就深藏在他心裡。內心深處,他告訴自己:「我要讓她知道,我真的是最瞭解她的人。」但現實世界中,他們就像斷線的風箏,再也找不到連繫的管道,就這樣經過了很長的時間。

     張老師的訓練繼續進行。有次,他們要讀一本書和寫心得報告,書名是《為什麼不敢告訴你我是誰?》,書中主要是鼓勵大家要能坦誠告訴別人自己的內在。對匡復而言,寫心得報告不是難事,他就當做是以前那般的心得報告,順著書本的旨意,寫告訴別人真面目可以有那些好處,交了上去。負責街頭張老師訓練的總輔導很認真地看心得報告,他回給匡復的評語是:「假如你告訴別人你的真面目,你因此而被拒絕,那要怎麼辦?」這句話剛好打中匡復的內心,他覺得在臺大的生活,不就是告訴別人自己的真面目,卻被傷害嗎?他不知道該怎麼辦,甚至於他自己後來都迷失了,他問著自己:「到底我的真面貌是什麼?」

     這個學期就在痛苦中結束。匡復沒有再繼續張老師的訓練,他覺得自己都需要被輔導,沒有辦法去輔導街頭青少年。之後,爸爸和媽媽的過去和出身背景,經常在匡復的腦海中迴盪。

     媽媽出身於一個大家庭,外公在日據時代算是大地主,娶了三個老婆,媽媽是二老婆生的女兒。不幸地,在外公娶了第三個老婆後,二老婆失寵,於是二老婆,也就是匡復的外婆,帶了兩個兒子和女兒自謀生路。還好,匡復的外婆有一些田產,但捨不得讓兒子幹粗活,因此想找個長工,但又付不起長工的錢,於是念頭動到女兒身上,乾脆招贅,找個身強力壯的女婿來家裡幫忙幹活。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女兒常被當做是利用的工具。

     匡復的爸爸那時正在四處討活。爸爸在十五歲時,父親就過世,也沒田產,於是四處流浪,找些可以活命的粗活,當長工或臨時工,在外流浪了十多年,感到厭倦,於是回到家鄉。剛好看到有人在招贅,看來比在外面流浪的好。那個時代,能夠活命就已經是奢求。

     匡復的爸爸還算是粗壯,因此被匡復的外婆相中了。入贅後,發現情形不是那麼好,所有的粗活都要他幹,而吃的食物竟然也差了一等,匡復的爸爸受不了被如此歧視地對待,一年後,告訴匡復的媽媽:「我受不了被這樣對待,我要走了,妳若願意,就和我一起走;若不願意和我走,我也不勉強妳。」

     匡復的媽媽小時候也上過學,接受了一些三從四德的觀念,認定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於是和先生離開了匡復的外婆家,回到夫家。到了夫家,匡復的爸爸還有哥哥弟弟,也都結了婚,妯娌之間相處得不太順利,可能是出身背景差異太大,現在換匡復的媽媽被嘲笑,說是千金小姐,不會做事,吃不了苦。

     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使得爸爸媽媽之間過去幾乎沒有間斷的爭吵。「怎麼以前從沒有清楚意識到,爸爸和媽媽過去的遭遇會影響到我的個性和未來?」匡復不斷地問著自己。

     大二寒假過年時回家,這次過年的氣氛和童年已經截然不同,大哥和大嫂吵得不可開交,匡復和他們回臺北時,大哥開車在忠孝東路的快車道上,邊開車邊和大嫂吵架。

     大嫂說:「你再說,我就跳車了。」

     大哥立刻接著說:「要跳就跳,不要囉嗦。」

     大嫂真的打開車門要跳下去,大哥右手伸過來把她拉住,車門在快車道上晃來晃去。

     大哥當過蛙人隊連長,大概看多了驚險場面,抓住大嫂繼續開車,他不僅沒有被嚇到,還一邊開一邊繼續罵:「笨女人,你還真的跳,你自己要死無所謂,難道還要害死別人嗎?」

     三哥和大姊也各自剛結婚成立家庭,無暇他顧;二姊早婚,先生在當兵,自己帶著小孩,更是自顧不暇。只有二哥狀況還不錯,他只有國小畢業,匡復的媽媽認為他最沒有出息,但是現在卻只有他的狀況還可以。這讓匡復更確定,過去媽媽告訴他的家庭關係並不真實,而張老師那裡所談的論點果然是真的,大哥大嫂常常吵架不就是爸爸媽媽原生家庭問題的延伸,而他未來能克服嗎?匡復覺得不可能。可是原生家庭就是如此,又不能改變,無奈,這是他此刻對生命的感受,很深的無力感。他想起曾讀過的宋詞: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

     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語還休。

     欲語還休……

辛棄疾詞〈醜奴兒〉

      沒想到一年前還是不識愁滋味而強說愁,才一年,現在卻是心有千千結,不敢也不知如何告訴別人他是誰。其實,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什麼?他的內心一片混亂,不知道是否已經嘗盡愁滋味?但不僅欲語還休,連個欲語的對象都沒有。

      未來似乎是沒有出路,人生已經被原生家庭決定了,能有什麼改變的機會?在這種景況中,更是反復想起拿了臺大電機系第一名後,跑進腦海的問題,為什麼而活?拿第一名不是目的,悽慘的生活也不是他所喜歡,他到底為什麼而活?或許是幸福的人生?但什麼是幸福?如何做才能獲得幸福?

     該怎麼辦?梵谷的一生、梵谷的結局經常在腦海出現,他繼續不斷地問,他是否最後也是注定要和梵谷一樣?而曉軒呢?這是否也是她注定要走的選擇?他不曉得,為什麼在這樣紛亂的心情下,他還是想到曉軒?

     匡復的內心感到深深的失落,但他無法釐清,他失落的到底是曉軒?或者是曾經以為出身自美滿家庭的印象?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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