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揮別大學之道

     大學四年終於結束了。畢業典禮時,匡復的爸媽,以及大姐、二姐、二姐夫、表姐、表姐夫們全都來參加,匡復和他們在校園拍了一些照片。這是匡復的爸爸和媽媽第一次來臺大,也是最後一次,因為匡復就要畢業了。爸爸和媽媽來到臺大,就像是《紅樓夢》當中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般,偌大的校園,讓他們逛得搞不清楚方向。看他們的樣子,匡復似乎瞭解了,為什麼他在臺大當中會有那麼多徬徨的情況,因為鄉下和城市真的差異太大了,要適應城市生活,實在是不簡單。而大學殿堂,更不是單純的鄉下人短時間內所能瞭解。經過了這四年,現在的匡復當然也不是爸爸媽媽所能瞭解,他突然體悟到,應該不要再企求家人的瞭解,而是該換個角度,輪到他去瞭解他們,並為他們安排事情了。

     畢業典禮這天,人非常多,匡復告訴他們,需要早點到餐廳用午餐,不然會沒有位置,於是他們還沒到十二點就去用餐。人很多,不過他們找到學校對面一家餐廳,三樓還有位置,坐定沒多久,就全客滿了。大姐說:「匡復,你真的長大了,料事如神,也很會安排事情。」匡復感到頗為高興,過去在家裡總是被照顧的老么,現在已經大為不同。

     畢業以後,學校並沒有要求畢業生立刻搬離宿舍,因為男十五舍就要被打掉,改建成新的大樓。於是他們這一群室友繼續在宿舍混,直到要入伍。力立是一梯入伍,七月就要去部隊報到,所以先收拾行李,逐一打包,匡復和童輝、士恆及其他同學和學弟們都還繼續待在宿舍,好像是在過暑假。

     再來其他人也開始逐一打包。童輝家在臺北,他每次回家就帶一些東西回去,到了九月分已經所剩無幾。匡復也逐漸將東西拿去內湖二姐家,並向二姐夫借了摩托車,比較方便搬運東西。最後一天,匡復就要離開宿舍了,碰巧如荍來到寢室,說是他哥哥童輝還有草蓆沒拿走,她來幫哥哥拿。看到她,匡復覺得很高興,問她:「妳要回來繼續念了嗎?」

     如荍說:「現在身體好一些了,下個學年就要繼續回來念。」

     聽她這麼說,匡復更為她高興了,去年還在為她的休學感傷,現在覺得,有些事情或許有時會被中斷,但還是會回到預定的正軌。

     如荍的身體已經較恢復了,但體力仍不太好。匡復告訴如荍:「妳哥哥未免太狠心了,怎麼叫妳幫她搬草蓆?扛著草蓆怎麼上公車?況且妳還是個女生,而體力也還沒有完全恢復。」

     如荍看著匡復,覺得他講的有道理,但也莫可奈何。匡復接著說:「這樣好了,我用機車載妳,妳先和我一起到內湖,我把東西搬到二姐家以後,就載妳和妳哥哥的草蓆去妳家。」

     她說:「好的,謝謝匡大哥。」收拾好行李,搬到機車上面,匡復載著如荍,特意在校園外圍多繞了一些,算是對這個生活了四年的地方,做最後的巡禮。

     往內湖的路上,如荍似乎悶悶不樂,不知道是否因為身體還沒完全康復。匡復想讓她快樂些,所以到內湖以後,建議道:「我們先把東西放在我二姐家,這裡離動物園頗近,趁著天色還早,我帶妳去動物園如何?」那時的動物園還在圓山。

     如荍說好,於是去圓山動物園,他們在那裡,看著那些動物。匡復走得很慢,比平常和其他人一起時慢很多,大概覺得如荍的身體不好,所以特別地放慢腳步。如荍一直眉頭深鎖,匡復試著逗她開心,但也不敢隨便亂講,小心翼翼,卻發現不管如何努力,都沒有什麼效果,如荍依然抑鬱不樂,過了一個多鐘頭,匡復放棄了。

     之後,他們沿著一條石階路,步行越過一個小山頭,如荍突然心情好了起來,哼著歌。可是匡復卻變得心情沉重,不知是因為這天長時間看著如荍憂鬱的臉龐,或是發現一切都和他的想像不一樣?

     入伍之後,匡復和如荍還有連絡,他們的心情有些類似,常在兩個世界間擺盪,有時莫名其妙地悲傷,有時沒來由地高興。如荍和他的類似情況讓匡復以為,或許是因為都出身於貧寒家庭,要擠入另一個社群時難免出現的適應不良症候群。因為他們的類似性,匡復也曾經想過,或許他和如荍之間的心靈可以契合,然而他們的心情常不同調,如荍高興時,匡復悲傷,匡復難過時,如荍反而快樂!然而或高興,或悲傷,連自己都捉摸不定。

     他不敢用對待東琴的方式和如荍互動,覺得以這樣輕佻的態度對付同學的妹妹,不太應該,但奇怪的是,用玩笑的模式和東琴互動,反而得到較好的回應,而用他認為較真誠的態度和如荍互動,反而攪得彼此常鬧彆扭。他無法理解,是男生和女生認知的不同嗎?金庸《鹿鼎記》的韋小寶,或許真的是他該效法的,而什麼孔子、孟子的聖賢模範,只會帶來人際關係的困擾。

     離開了臺大,可以遠距離地回顧自己的大學生活。從外在看來,臺大畢業,可以有令社會稱羨之處,匡復的成績不錯,而且課外書籍讀了許多,課外活動也參加不少,在人群中也變得健談。但是夜闌人靜,卻發現內心是空虛的。以前以為有了許多的學問以後,心靈就會滿足,然而不是。是因為學的還不夠?

     吾生也有涯,

     而知也無涯。

     以有涯隨無涯,

     殆已。

《莊子.養生主篇》

     根據莊子所說,想以有限的生命去探索無限的知識,是做不到的。大一國文老師對莊子情有獨鍾,上課中花了特別多的功夫告訴他們莊子的精義,那時沒有太深的體會,現在或許較有感受了。然而,就算理解或體會莊子的看法,也願意接受莊子的觀點,但他的內心依然有著揮之不去的空虛,這個空虛和大一上學期拿了臺大第一名後的感受差不了多少。而過了幾年的大學生活,空虛,空虛,照樣盤據心頭!

     大學生活結束了,但內心深處的某個部分卻仍未結束。匡復感慨道:

     杜鵑別了傅鐘,

     鳳凰辭去火紅。

     幾年寒暑;

     頓覺匆匆。

     長記,

     大學道上吹椰風。

     細思量,

     往事已成空。

     再思量,

     還留點滴在夢中。

〈辭別傅鐘 

     到底什麼才能填滿心靈的空虛?是因為還沒有找到愛情?可是愛情是什麼?是和曉軒交往那樣的感覺嗎?或是認識曉軒以前,對一晴的那種蠢蠢的行動?還是這些全都不是?為什麼人生的其他層面不像物理或電機領域那樣,有個清楚的定義?像長度、速度、質量、能量、電量、電壓、電場、磁場……等都有清清楚楚的定義,而到底生命的本質是什麼?

     他捫心自問,現在的空虛到底是因為失去曉軒後的失落?或是如果有了女朋友後,即使不是曉軒,他也會不再感到空虛?或者是,即使有了女朋友,就算是曉軒,他的心靈一樣會空虛?就像當他和曉軒在寫信連絡時,照樣去探尋生命的其他層面。而有了女朋友是否就是有了愛情?是否有了愛情,內在生命和外在世界就不再撕離,心靈自然就可以有美好的合一感受?

     佛洛姆在《愛的藝術》中,把愛分為好幾種,包括兄弟間的愛、父愛、母愛、男女朋友間的情愛、自戀、對神的愛等。而總歸而言,人在成長過程中,逐漸與父母疏離,並且疏離感與日俱增,但內心又有渴慕,想要尋求與他人或外在合一,尋求愛的目的就是尋求合一的感受,匡復覺得這似乎吻合他的現況,所以他的空虛是因為還未找到合一的對象。是耶?非耶?而合一的對象又是什麼?是體貼的異性朋友?是知心的同性朋友?是社會上的地位和成就?是自然界運作的最終法則?或是在無形中操縱人類社會發展的規律?還是宰制他的命運以及每個人命運的終極因素?或者是他所未識的神?而又要透過什麼途徑才能找到合一的對象?進一步地,要如何與這個對象達到合一的境界?

     匡復發現愈到大四,他的思緒愈雜亂,他知道的愈多,卻變得愈徬徨。而他現在從大學畢業了,還沒有找到答案,也沒有方向,他該難過竟然還沒找到方向就離開了學校?還是應該慶幸終於離開了讓他徬徨的學校?

     或是他根本就不要去管內在的感受,應該把焦點放在外在方面,看看別人對他的看法?然而他能真的忽視內在的感受嗎?他又想起了令曉軒和他都感到震撼的《梵谷傳》,而思緒也不由自主地繞著梵谷的生命奔馳……

     「梵谷一生潦倒,他身心憔悴,卻照樣瘋狂作畫,但他的畫當時卻沒有人欣賞,只有他弟弟西奧對他持續的接濟,他的愛情也沒有一次順利。梵谷慘澹的一生,是命運的安排,或是他自己的選擇?他可以和弟弟西奧一樣,做個畫商,不要投身在當時不被欣賞的繪畫。或是他更早期時,不要悲天憫人地到貧窮的礦區當牧師,而是到城市裡,做那些收入穩定之信徒的牧師。是他沒有能力?或是他的內在驅策著他走那一條孤單的路?而他是否在他自己的畫中,找到了和他生命合一的感受?

     「從傳記中,似乎他一直在尋找,終其一生也沒有找到。他的畫作中粗獷的線條,同時彰顯著對生命熾烈的火熱和深沉的絕望,似乎光明卻又黯澹,深刻而強烈的對比呈現在同一個畫面,是否反映著他內在的衝突和矛盾?是因為還未找到渴盼合一的和諧?或是因為他認知到,生命就是不存在所謂合一的和諧?他的畫就是要表現出他所感受的衝突矛盾?而他最後自殺,到底代表著什麼?是他忍受不了疏離之後尋不到合一的孤單?或是對生命的抗議?抗議他對生命如此熱忱,卻得不到回饋?或是他最後發現生命就是沒有意義,所以他絕望了,因此不想再繼續存活?或是他已經發瘋了,以至於分不清楚生與死的分際?而像梵谷這樣對生命熱忱的人卻會變成瘋子?到底是他瘋了,或是他周遭的其他人有問題?」

     匡復娓娓道來他當時的感受,但語氣中隱隱透著當年的感慨。我對梵谷的生命沒有像匡復那樣的深刻體會,所以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才是恰當,但心裡想著:「生命似乎有某種超越環境的本質,某種不是原生家庭,也不是社會能夠左右的部分,就像梵谷的內在。雖然梵谷和他弟弟西奧出身類似,但對生命的感受卻截然不同;雖然都在繪畫的圈子,但某種特質是超越繪畫,繪畫只是用來呈現這種超越性特質的工具而已!」而這個超越性的特質是什麼?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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