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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大學之道的養成--自命不凡的唐吉訶德?(2) 

     某個星期二晚上,匡復照往常去表姐家教筠津。到了以後,表姐告訴他,媽媽交代她要給他一樣東西,是外套,匡復心裡愣了一下:「我並沒有告訴任何人,怎麼媽媽知道我想要買外套?」

     教完筠津後,表姐拿外套給匡復穿,還滿合身的,顏色和款式也不錯。匡復穿上以後,突然百感交集,心裡覺得很激動,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趕緊背對著表姐,很快地調整一下自己的情緒,轉過身,裝做一副輕鬆高興的樣子。接著告訴表姐:「顏色款式我都很喜歡,請妳幫忙轉告媽媽,說是很合身,買得很好。」然後與表姐和表姐夫道過晚安,上床睡覺。躺到床上時,他的眼淚就抑制不住了,趕緊用棉被蓋住整個臉,讓眼淚在被窩裡盡情地流。

     為什麼情緒這麼激動?為什麼眼淚忍不住地流?

     「外套」, 讓他想起國小二年級發生的一件往事,他知道心中對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國小二年級,也是這個時節,冬天來了,一天比一天寒冷,班級老師鼓勵大家買新的制服外套。新的制服外套樣式和顏色都比舊的好看,已經有一半以上的同學穿了新的制服外套,他很羨慕,很希望也能穿著新外套。放學回家,告訴媽媽想要買新的制服外套,媽媽說她目前在忙,晚飯後再說。

     晚飯後,匡復又向媽媽提起買新制服外套這件事,媽媽說繼續穿舊的就好;可是他不放棄,繼續向媽媽央求。匡復記得那個晚上,在昏黃的燈光下,媽媽在切餵豬的番薯藤,他坐在旁邊看,邊看邊說:「媽,我想要買新的制服外套。」

     媽媽不是那麼容易讓步,還是那句話:「繼續穿舊的就好。」

     而匡復也不死心,反復告訴媽媽同樣的話,媽媽也是照樣重複相同的回答,就這樣,你來我往,雙方互相堅持,一直到過了匡復平常睡覺的時間。

     終於媽媽讓步了,她說:「好啦!你先去睡覺,明天早上再給你錢。」

     匡復再次向她確認:「明天早上要給我買外套的錢哦!」然後很高興地去睡覺。

     第二天早上要上學之前,匡復告訴媽媽:「媽,我要帶買外套的錢。」

     媽媽說:「什麼外套的錢?」

     匡復說:「昨天晚上妳答應給我外套的錢,所以我才去睡覺的。」

     媽媽回答:「我什麼時候答應了?」

     「妳明明答應了。」匡復說。 

     「我沒有答應,你去上學。」媽媽繼續堅持。

     「妳明明答應了,妳不給我錢,我就不去上學。」匡復也同樣堅持。 

     「好,不去上學最好,讓你去幫別人家放牛。」媽媽嚴酷地回答,然後告訴二姐自己先去學校,不要等匡復。匡復的二姐那時一直站在門口等他,聽媽媽這麼說以後,只好自己先去上學。

     看到二姐離開後,匡復開始哭鬧起來,嚷著:「我要買外套的錢。」 

     媽媽不理他,去做她自己的事。匡復鬧到七點五十分,已經快要超過升旗的時間了,只好放棄哭鬧,自己把眼淚擦乾,悻悻然走去學校。一路上,感到非常孤單,去學校的途中,已經沒有其他同學,因為學校規定七點三十分就要進教室早自習,即使平常會遲到的同學,也沒有像他今天這麼晚到學校。

     這個童年的經驗,讓匡復覺得,若媽媽沒有主動給他,無論如何是要不到任何東西的,與其向她央求,不如自己努力。這件事情以後,匡復就對媽媽築起一道無形的牆,直到現在。如今在棉被裡,他內心回憶著和媽媽互動的經驗,情緒澎湃激烈,雖然已經過了半夜,還是難以入眠。他心裡想,是不是媽媽還記得這件往事,所以今天買了這件外套做為補償?而現在的這件外套,能否彌補這麼多年來,已經深深烙印在心靈的創傷?

     匡復的眼淚繼續地流,他的思緒也還在持續奔馳……。他發現,他一直被媽媽左右,雖然他和爸爸是相同血型,但個性卻像媽媽,堅忍剛毅,不願妥協,到底這樣的個性是天生,還是因為媽媽的嚴厲,使他不得不走入她的模式?而媽媽的風格像是唐吉訶德,一味地堅持自己的觀點,從不妥協,甚至到不自量力,與現實脫節。她當年第一名從學校畢業,被迫嫁給目不識丁的先生,以至於沒有機會一展長才,於是將希望全然寄託給孩子,從老大盼望到老么,六個孩子,再加上一個夭折。她從年輕少婦盼望到年近六十,歷經數十載,仍然沒有放棄,一直到匡復這個老么身上,終於進入第一志願……。透過匡復,似乎看到了她自己的化身,她那莫名其妙的想像,終於就要成真!

     而大二以後,她能幫匡復的,幾乎什麼也沒有,只有她的盼望,就像唐吉訶德,不自量力,不顧現實。她只是灌輸給匡復,不管環境如何,努力再努力,咬緊牙關,繼續努力,而他也不自覺地承襲了她的生命,不只是肉體的生命,更是這種不願認輸的精神生命。為了自己其實並不確切明白的盼望,努力前進。然而,這樣的生命卻是過得如此的艱辛!而這樣的辛苦努力,真正是為了什麼?

     他再多想,發現他過去似乎從未認真思考過爸爸的處世態度,爸爸隨遇而安,不忮不求,和媽媽的積極進取幾乎是完全相反,媽媽批評是不求上進,但這樣的態度真是一無可取嗎?他是否該換個人生態度,像爸爸般?就如修經濟學原理時,王作榮教授在課程中說的,如果邊際效益差不多,那麼到底要選蘋果或梨子,就不要計較太多。反正事情就是會發生,不這麼發生,也會那麼發生,沒有什麼好斤斤計較。或許這是他該採取的另一種心態?而這樣,是否可以減低他心裡的苦痛?

     他決定多留意爸爸的處世態度。之後不久,學期結束,進入了寒假,這時爸爸媽媽住在左營三哥家。對匡復而言,從大二之後,家,變得愈來愈抽象,愈來愈像是一個還需探討的哲學概念。因為哥哥姐姐各自成家,全都住在不同的地方,而爸爸媽媽有不少時候不是待在宜蘭。於是他得重新思考,當寒假過年回家時,是回到宜蘭老家,或是去爸爸媽媽現在待的地方?而他應該歸屬於那個家?或許該把宿舍看成是自己的家?或是把自己看做是在流浪?不過今年他要多瞭解爸爸的人生觀,所以就決定去高雄左營,三哥住的地方,管它那裡才算是家!

     這時三哥在當船員,隨著商船到世界各地,三嫂自己在家帶著小孩,女兒一歲多,另一個在肚子裡,將出生。匡復看三嫂並不擔憂,她的個性和二姐不同,雖然她也只是二十歲出頭,且先生長時間不在身邊,但她樂天知命,似乎有女萬事足。不過媽媽說是放心不下,要去幫三嫂照顧小孩,所以住在三哥那裡。爸爸這時年事已高,沒有什麼要忙的事,也就跟著去高雄左營。

     在左營三哥家,匡復看到爸爸幾乎是整天坐在床頭聽收音機。匡復知道爸爸喜歡聽收音機的故事,像是廖添丁、白蛇傳、水滸傳、西遊記、封神榜、包公、三國演義、劉邦和項羽之楚漢相爭、薛仁貴與王寶釧、薛丁山征西、楊家將、七俠五義等等,他可以聽上一整天,其實不只一整天,連續好幾天。而且同一個故事,同樣的情節,以前聽過,現在照樣興趣盎然,百聽不厭,每次都聽得津津有味。 

     今天他還是在聽收音機所講的故事,媽媽在房子內外和房間之間,忙進忙出,忽前忽後,匡復不知道她在忙些什麼,但知道她一邊忙著,同時嘴巴也沒有閒著,不斷地碎碎念,數落爸爸以前的種種不是。就像爸爸可以聽上幾個鐘頭的收音機,不用休息,媽媽也照樣可以念上幾個鐘頭,沒有歇息。他看到媽媽對著爸爸數落不停的樣子,和表姐數落表姐夫的情況,還真不相上下,媽媽是表姐的親姑姑,果然她們是承襲自同一個家族,不需要驗 DNA!

     讓匡復驚訝的是,媽媽這樣直接地數落爸爸,但爸爸卻不以為意。他想,或許是因為爸爸太專心聽收音機的故事,所以根本沒有聽到媽媽說了些什麼。直到某個時候,匡復好奇地坐到爸爸旁邊,也想仔細聽聽,到底收音機裡講的是什麼故事,可以讓爸爸喜歡到聽不見媽媽的抱怨。匡復才剛坐下,突然又聽到媽媽放大聲量,爸爸看著匡復,做了個苦笑。這時,匡復才知道,原來媽媽滿腹牢騷的嘮叨話,爸爸全都聽到了,只是他沒有回嘴,匡復不禁佩服爸爸,竟然可以有這樣的修養。

     孔子稱讚顏回,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樣的境界其實比不上爸爸的涵養;匡復想,一個妻,滿腹牢騷,人不堪其憂,先生不改其樂,這才是人生更高的境界。他可以幾天忍饑受餓,但受不了連續幾個小時,滿屋子的嘮叨。

     原先想,到左營來,離開了臺北的喧囂世界,可以得著一些安寧;卻沒想到,倦鳥歸巢,巢裡卻是嘮嘮叨叨,吵吵鬧鬧,他覺得不如去流浪的好。於是向三嫂借了摩托車,騎到西子灣。騎著摩托車,在路上,紅極一時的臺語歌,沈文程唱的「心事誰人知」,不知不覺地在耳邊響起,高亢的男性歌聲中帶著憤慨、悲哀,想要悔改,卻又無奈。匡復沒有踏入像沈文程那樣的江湖界,但卻同樣是滿腹的悲哀,到底有誰人會知?

     到了西子灣,自己坐在海灘,望著霧濛濛的大海,夕陽逐漸籠罩在海平線上的雲霧裡;想著生活中的瑣事,就像海上這一片如織煙霧,釐不清頭緒。而太陽被煙霧遮住,只隱約可見,像是被迫與世界隔離,光彩不得揮灑,更顯得孤身零零,在冬天的寒風中,悽涼地對應著他現在的感受。匡復把他的感受寫了下來: 

     西子灣邊尋西施,

     寒冬難覓浣紗情;

     浪濤滾滾非同伴,

     夕陽落寞向西行。

〈西子灣〉 

     一樣是水波蕩漾,一樣是沙灘,為何這裡給匡復的感受,和淡水河口或蘭陽溪口的感受,大不相同?因為這裡是陌生的地方?或是沒有佳人在旁?因為沒有知心的對象,因此心靈感到孤單?還是因為現在又目睹媽媽對爸爸的埋怨和嘮叨,再度讓他感到難以脫離原生家庭束縛的無奈。他的個性這麼像媽媽,未來是否會像她一樣嘮叨?或是他可能會像爸爸那樣,一輩子被太太歧視?兩者都不是他所喜歡,但他可能另起爐灶嗎?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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