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林部落

第一部　驀然回首

第一章　憶起未央歌(1)

       我們把時間拉回到三十年前。對臺灣而言，那是個劇烈變化的年代。一九七八年年底，美國的花生農總統卡特決定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在臺灣的中華民國政府於是宣布與美國斷絕外交關係。新聞媒體說是美國背叛中華民國，這讓臺灣人民一方面憤怒，另一方面驚恐。對花生農總統竟然背叛忠實的朋友臺灣，感到無以名狀的憤怒，於是花生成為洩恨的出氣筒；而滅國的莫名恐懼，則是讓赴美的機票一位難求。

       在混雜著憤怒和驚慌當中，蔣經國總統宣布停止增額中央民意代表選舉；接著「黨外人士」隨即發表「國是聲明」，要求政府全面改選國會、解除戒嚴，當時民進黨尚未成立，「黨外人士」相當於是最大的反對陣營；之後的一九七九年，「黨外人士」與國民黨政府的對抗逐漸加劇，年底的冬天，終於爆發嚴重衝突，也就是臺灣民主運動史上著名的美麗島事件。

       美麗島事件的衝突發生在高雄，因為資訊並不發達，所以北部地區沒有感受到太大的肅殺氣氛。當時，電腦才剛發明不久，只有大型電腦，而且一部電腦就占滿整個房間，當然沒有現在可隨身攜帶的個人電腦，更沒有網際網路；甚至於鄉下的大多數人家都還沒有電話，有些地方，一整個村子才裝設一部公用電話，就更談不上像現在這樣，幾乎人手一支或多支手機了。而且電視只有三個無線臺，且不是全天候都有電視節目，什麼是有線電視？聽都沒聽過；報紙也是只有少數幾家，每份報紙限定不能超過三張，而其實大部分的新聞媒體都由政府掌控，包括收音機廣播。

       因為資訊不普及，還有長年制式教育的結果，對於一個十八、九歲且生長在宜蘭鄉間的少年來說，生活還是在現實的聯考制度與浪漫的《未央歌》憧憬裡一天天度過。畢竟，不論是國際政治的現實還是國內民主的血淚訴求，全都是太遙遠的虛幻，對還在求學的學生而言，他們生命中最最唯一的現實就是要考上大學，在全國不到三成錄取率的陰影下，能擠進大學的「窄門」已經是祖宗積德或是神明保佑了。當然，假如考上了臺大，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而若是考上第一志願，更是不得了中的不得了。

       在搶進大學「窄門」的苦悶當中，瓊瑤小說、三廳電影、民歌和《未央歌》為那個時代提供了逃避現實的夢幻天堂。青春是不變的基調，理想是生活的動力，而愛情永遠是心中最令人生死相許的幻想。

       瓊瑤小說和電影讓許多人對大學生活充滿想像，特別是大多數人並沒有機會念大學，更是對大學生既崇拜又嚮往。當時的電影明星如甄珍、林青霞、秦漢、秦祥林等，個個是美女俊男；躲在黑壓壓的電影院，眼睛盯在螢幕上，那唯一綻放的光芒，映照著金童玉女般的男女主角，拿著外文原文書，瀟灑地走在大學的校園中，不知羨煞多少高中生，覺得自己一旦考上了大學，立刻就會變成電影中的男女主角。

       而《未央歌》更是一九七○年代到一九八○年之間年輕學生的共同烏托邦，小說描寫抗戰時期雲南昆明西南聯合大學中的一群大學生，他們並沒有受到戰亂波及，甚至於有許多浪漫的愛情故事；似乎上了大學，一切的戰爭和政治紛擾就可以免疫，他們既可以高談闊論愛國思想，又可以有珍貴的友情和愛情，好像人生只要上了大學，自然就變得美好、豐富、精采。

       話說在宜蘭鄉下長大的少年匡復，在三十年前的那個夏天，也和大家一樣，參加大學聯考。聯考放榜後，匡復考上了第一志願，照理講應該很快樂，但匡復心裡卻覺得有些遺憾。後來他自己分析了原因，可能是多年以來，習慣拿第一名，但聯考卻沒有拿第一名，所以有些失落。

       這樣的失落感是在開學之前，進了臺大之後，校園的美景，就把匡復的失落感沖淡了，而且還開始莫名其妙地興奮了起來。與其說是校園的美景，不如說是關於校園美景的傳說。雖然匡復念的是理工類科系，但是或許他更適合念文學類，他的內在總被浪漫的故事吸引。只是聯考制度或社會結構的因素，讓許多男生進了理工類科系，而他們或許和匡復類似，應該更適合念文法商的科系。

       這年從宜蘭來的臺大新生破了往年的紀錄，單單電機系就有七位，對於增加許多宜蘭來的臺大人，蘭陽校友會很高興，覺得宜蘭人要出頭天了。開學後的第一個週末，蘭陽校友會辦了迎新會，傍晚時分，在醉月湖畔。傍晚的醉月湖非常迷人，那天雷陣雨剛過，藍藍的天空，還有幾朵橙紅的晚霞，映照在醉月湖面；涼風吹來，白鷺鷥的羽毛被輕輕撩起，充滿詩意。

(三十年前的第一個週末，傍晚時分，新生迎新會在醉月湖畔)

       校友會會長是造船系二年級，他看來充滿自信，大小事分派得有條不紊，辦起事興致高昂，而且很健談，當大家還在烤肉時，他問了這些剛從宜蘭到臺北來的學弟妹們：

       「你們注意看，醉月湖的中心有一座涼亭，可是沒有橋可以通到那座涼亭，你們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這群學弟妹們都是訓練有素的好學生，幾乎每個都不約而同地問道。

       會長似乎預料到他們必定會問為什麼，可能去年他當新生時，也是和現在這些新生一樣的反應。他說：

       「這是有原因的，原先是有一座橋，從靠體育館那邊的湖畔連到湖心亭，後來被打掉了。不信的話，你們可以到那裡的湖邊去看一看，在湖面下還可以看到橋墩。」

       新生中的一位果真跑去看，然後回來向大家回報，說是真的，可以看到好幾個橋墩，一路往湖心亭排列過去。這群學弟妹又有好幾個跑去看，果然沒錯。

       會長繼續烤肉，等大家看完回來，他有些得意地說：

       「沒錯吧！為什麼把通往湖心亭的橋打掉呢？」

       「為什麼？」這群訓練有素的學弟妹們又眾口同聲地問。

      「少賣關子了，要說就趕快說吧！」副會長有些不耐煩，幾乎有點是對著會長吼叫一般。副會長是商學系二年級的學姊，她的氣勢讓匡復嚇了一跳，因為見識到臺大女生果然名不虛傳，而且還是副會長對著會長大小聲。雖然副會長個子有點嬌小，但氣宇看來就是不讓眉鬚。

       會長似乎習慣了她的語氣，也不以為忤，於是又繼續說：「把通往湖心亭的橋打掉，原因是關於一個悽美愛情故事的傳說。」

         聽到悽美的愛情故事，這群新生都豎起了耳朵。

       他繼續說道：「有一對戀愛的同學，女生念中文系，男生念化工系，有一天他們約在湖心亭碰面，也是傍晚時分，到了約會的時間，男生沒有出現。女生等了一些時間，一直沒看到男朋友過來。

       「後來下起了大雨，那位女生想，會不會因為下雨，所以男朋友不能過來，於是就去宿舍找他，到了宿舍，請人上去找他下來，那個人幫忙找了以後，下來告訴這位女生，說他從傍晚出去以後，到現在還沒有回到宿舍。於是她又回到湖心亭等男朋友，怕他剛好這時去湖心亭會找不到她。

       「回到湖心亭，沒看到男朋友，還是繼續癡癡地等，一直到半夜，她遠遠看著宿舍的燈都熄了，男朋友還是沒有過來，然後就噗通跳到醉月湖自殺了。

       「後來學校怕又有同學跑到湖心亭跳湖自殺，就把橋打掉了。」

       「聽說那位化工系的男生滿花心的，那天晚上好像和另一個女生去逛士林夜市。」另一位學長補充道，且言之鑿鑿。

       聽完這個故事，大伙兒不約而同地看著一位念化工二年級的學長和剛上化工一年級的一位同學，好像暗示化工系該為這個不幸負責。化工系的學長連忙說：「我也是今天才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

       剛上化工系的新同學也趕緊說：「我更是今天才知道這個故事。」

       另一位新生插進話來說：「你有潛力成為下一個故事的主角哦！」

       「你先幫我介紹女朋友，看我有沒有機會。」化工系的這位新生立刻回起嘴來。

       就在他們鬥嘴當中，一對學長和學姊翩翩來到，這時天色尚早，這群新生看到他們，眼睛都睜大了，幾乎每個同學都目不轉睛，因為學長的英俊和學姊的美麗，若非目睹，簡直難以置信。他們雖然大多看過不少瓊瑤電影，但是沒有想到，螢幕中的俊男美女竟然真實地在校園中出現，而且就在臺大校園裡，當然學姐不是甄珍，也不是林青霞，但美貌比起這兩位明星，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學長比起秦祥林或秦漢，也毫不遜色。

       「我們宜蘭和臺大的金童玉女來了！」副會長像廣告般地向大家宣布。

       這位英俊的學長也是造船系二年級，學姊是圖館系二年級。他們異口同聲很有默契地說道：「對不起，我們來晚了。」

       「沒有關係，」會長說道：「看到你們過來，我們就很開心了。」

       此情此景，真是令人陶醉，在醉月湖畔，卻好像置身電影當中，讓人覺得似乎自己就在螢幕裡看著英俊的男主角和漂亮的女主角，以及大學生的真實生活。美麗的校園，高大的相思樹，蟬聲蛙鳴，寬闊的青草地，伴著醉月湖，湖上蓮花盈盈，還有家鄉常見的白鷺鷥，在湖邊漫步，而倒影隨著湖波盪漾，襯著晚霞映天……。這樣的景像讓匡復想起聯考完，讀了鹿橋寫的小說《未央歌》，似乎小說中的校園就在這裡， 小說中的故事就從大學一片青草坪中央的池塘開始，而臺大校園的這個池塘更是令人陶醉的醉月湖。

       匡復想從學長學姊中去找《未央歌》裡的第一男主角大余、第一女主角伍寶笙、第二男主角小童、和第二女主角藺燕梅，但似乎兜不起來，因為這對學長姊比《未央歌》中的人物更脫凡超俗。他們似乎更像瓊瑤小說的主角，只是場景像是在《未央歌》當中。

       「我們從宜蘭來念臺大的同學，每一屆都會有一對金童玉女般的情侶。」副會長說道，她像是在預告，今年來的新生也必定會有像學長姊這般的一對情侶，翩翩然參加明年的迎新會，似乎他們今年所做的就是去年所看到的。匡復似乎還滿相信的，因為看他們辦理迎新會的樣子，那麼駕輕就熟，應該就是仿照去年的樣子。於是匡復的想像出現了，想扮起王子，而公主是誰呢？後來他瞭解，其實自己沒有好好照照鏡子，一隻井底的青蛙竟也想扮起王子。

       烤肉完，校友會繼續安排其他活動，會長請另一個學長英正幫忙，英正是數學系二年級。

       「各位從宜蘭來的臺大新鮮人，」英正說：「非常歡迎各位來到臺灣的最高學府。」這句話讓大家覺得好熟悉，因為三年前剛考上宜蘭的高中和女中時，他們也聽到師長們說，非常歡迎各位來到宜蘭的最高學府。

       英正繼續說道：「我先自我介紹，我姓傅，傅斯年的傅，大家應該都知道傅斯年是臺灣大學光復後的第一任校長。名字叫英正，英是英雄豪傑的英，正是正正當當的正；不過這樣介紹，過兩天，你們就會忘了我的名字。所以我改用另一個方式介紹，英是英雄氣短的英，正是不務正業的正。」介紹完，果然大家都哈哈大笑，而他的名字也真的讓大家記了很久。

       「再來，我要帶各位從數學系這邊的小路，走到小椰林大道，然後延著小椰林大道，再走到椰林大道；之後，我們會從椰林大道一路逛到校門口的傅園。各位不用擔心會走丟了，因為我們會走得很慢，我會一路為各位介紹經過的系館，以及有關的傳說。」英正簡要地介紹了行程。「反正今天是星期六，女生宿舍比較晚關門，時間多的是，不急。」

        於是英正就從他的系介紹起，說到有位教授留著長長的鬍子，常穿短褲，用臺語教學生數學課云云。然後漸漸逛到椰林大道，傅鐘當然也是必定要佇足的地方，傅鐘敲了幾響，也必然是要他們留意的，以及為什麼不敲二十四響等等。最後到了傅園，傅園內的傳奇故事也是自然地會叫人豎耳恭聽。

       傅鐘為什麼不敲二十四響？

請繼續看下集，第一章  憶起未央歌之(2)

http://pixnetcfl.pixnet.net/blog/post/1344745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