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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幻想的慰藉(2)

     匡復忽然意識到,讓她自己一個人走這段不算短的小路,而且兩邊都是有刺的林投樹,對她是有些殘忍。這時他回過神來,覺得因為那些人的眼光而不理她,不太應該,於是說道:「對不起,我現在不就停下來等妳了?」

     她沒有再說什麼,雙眼看著匡復,一種緊張後得到舒緩的眼神,匡復的話似乎安撫了她的情緒。這條路很窄,不容兩人並行,匡復繼續在前面帶路,但放慢腳步,好讓她可以輕鬆跟上。越過堤防和防風沙丘以後,逐漸下坡,然後可以看到一片沙灘,右邊是蘭陽溪,前方是太平洋,但都還有不算短的距離。

     下到沙灘以後,沙灘形成一塊一塊的小丘,約有膝蓋高,此起彼落,隨意分布,因為已經有鹽分,幾乎雜草不生,有點像是電影中的沙漠景象,一望無際。匡復停下來,她也跟著停下來,站在他右邊,他轉頭看她,正想問她:「妳覺得如何?」 她已經哇一聲,驚嘆了起來。

     他們散步似地走,不時東望望,西看看。蘭陽溪從遠處的蘭陽大橋流過來,匯集了宜蘭河和冬山河,到這裡,溪面已經非常寬廣,看不到對岸,應該有數公里寬。岸邊的溪水極清澈,緩緩流動,滑過河床的細沙,看似溫柔,卻又堅定。看到清澈的溪水溫柔但又堅定地流,不知為什麼,匡復覺得有些感動。

     匡復將視線從岸邊的溪水逐漸抬起,然後遠眺,溪面水氣濛濛,但可以看到西邊長長的蘭陽大橋,若隱若現,再將視線逐漸移到出海口,可以感覺到一大片溪水緩慢地向東流去,接著漸漸和海水溶合,因為距離海洋還有一段距離,看不出海浪的翻騰,於是難以分辨蘭陽溪和太平洋的分際,就像這一片沙灘,分不清是屬於蘭陽溪的河灘或是太平洋的海灘。再繼續向東遠望,不僅溪海難分,海天也連成一片,覺得浩瀚無垠。

     但因為水面寬廣,或許水氣蒸發的原因,霧氣瀰漫,遠方的景象看來都迷迷濛濛,而這片沙灘又像不著邊際的荒漠,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一種交織著遺世荒涼和徬徨無措的感覺,令人不禁想起崔顥在黃鶴樓中的詩句:「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匡復心中油然升起某種愁緒。這裡看不到海浪,但轟隆隆的浪聲遠遠傳到這裡,像是為這場景定調的背景音樂,更加添憂愁。

     這時匡復離她有一段距離,看她穿著粉紅色上衣,配著合身的藍色牛仔褲,清秀的臉龐,卻在這一片煙霧迷濛的荒涼水邊,踽踽而行,像是淪落江湖的富家千金,他覺得有種強烈的對比,於是拿起相機拍下這一幕。

     她聽到喀嚓一聲,知道匡復在拍照,但不知道他此刻的感受,報給匡復愉快的笑容,天真燦爛的笑容,完全和匡復所感覺的荒涼不相稱,就和剛開始看到她戴上斗笠時一般,完全超現實的感覺,而此時更不搭調,於是匡復告訴她:「妳笑得太快樂了,能否帶點憂愁?」

     她似乎立刻會意,瞭解了匡復對這景色的感受,臉上即刻抹上一股憂愁的模樣,既不太多,也不太少的憂愁,恰好和他的感受完全吻合,匡復抓住那一剎那,再一次按下快門。就在這一瞬間,他覺得他們的心靈是如此契合,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契合。

     匡復繼續和她朝著出海口走去,浪濤聲愈來愈大,終於到了太平洋的海灘,到了這裡以後,感受完全不同,不像溪水只是靜靜地流動,澎湃的海水捲起比人還高的大浪,不斷地推向沙灘,然後撤退,又再推向沙灘,前仆後繼。前面溪水的煙霧濛濛,給人一種淡淡的憂愁,這裡的翻滾海浪,讓人覺得驚駭,無法抵擋。

     他和她往後退到離波浪可及頗有一段距離之處,坐在海灘上,看著海浪撲向沙灘,撤退,再撲向沙灘……,看來似乎不斷反覆,但每次的浪花都不一樣,撲上沙灘的波紋也不同,所以即使看它千遍,也不覺得厭倦。這個時候,海灘上沒有其他人,只有他們兩個,除了浪濤,沒有其他聲音,他們也有默契地保持安靜,沒有交談,偶而互相對看,從眼神交會當中,似乎也瞭解了對方此刻的心境,海浪、海風、細緻的沙灘,好像都幫他們傳遞了所思所想,勝過言語千萬。匡復無法理解,何以心靈上的契合總是叫他迷?

     第二天他們戴著斗笠,也帶著相機,騎上摩托車,出發去大湖。

     大湖的東側是綠意盎然的稻田,阡陌縱橫;另一側有樹林蓊鬱的山,山雖不高,但剛好可以完整映照在湖面,形成美麗的倒影。他們於早晨時分就來到這裡,沒有其他遊客,四周一片安靜,因為沒有人聲嘈雜,更對照出大自然本身的生趣盎然。湖面和四周有多種鳥禽,如白鷺鷥、綠頭鴨、小水鴨、翠鳥等,有些佇足於靠近稻田的水邊,有些悠悠哉哉地漂浮在湖面,還有些棲息在樹林間,或是飛翔在湖面上,也有跳躍在樹枝間,甚至有時也看到魚兒躍上水面。

     那時暑假已快要結束,夏末秋初,二期稻作剛插秧完不久,整片稻田還是淺嫩綠的顏色,配著山上深綠濃鬱的樹林,以及清綠的湖水,微風吹來,波光粼粼,似乎綠色也會舞動。置身此境,不知不覺就跟著融入這一片深淺萬端的綠色原野。從她的表情,看得出她也深深被這裡的景色吸引,再加上今天她令人迷惑的特別神情,使匡復陶醉,分不清是人或景叫他沉迷其中,而在這樣的旖旎風光中,理性或感性的分際也變得模糊不清。

     他們租了一艘雙槳的小船,她在船首,匡復在船尾,面對面坐下。匡復划槳,因為不趕時間,他慢慢地將小船划向湖心,也一邊看風景,一邊看她沉醉在此明媚風光的表情。美景佳人,相得益彰,她陶醉的模樣,叫匡復忍不住拿起相機,連續拍下她和這片風景。有時她背後襯著橫陳的樹枝,有時剛好捕捉到飛行的白鷺鷥;有時她靜靜等候身後的小水鴨,等牠們正要起飛時,擺出驚訝的表情,她與小水鴨,與湖山水色,似乎彼此心領神會。就在快門喀嚓一聲的瞬間,匡復把景象攝入鏡頭,也印上心頭。他將心靈的感受寫成詩句: 

稻秧、山林、湖面,

綠一片,

有深淺。

 

山映湖,湖映天,

水鴨、翠鳥悠遊在此間,

還有白鷺鷥,步履正翩翩。

 

秧弦看景,景看秧弦,

相看兩不厭。

此情此景,即使天上有,

何勝在人間?

                                (宜蘭大湖)

     傍晚回到家,才約下午五點左右。他們停了摩托車,帶著二哥的小孩,一起散步到海邊。走約二十分鐘的路程,就看到浩瀚無邊的太平洋。他們爬上海邊的防風沙丘,俯瞰太平洋,這裡離海水還有一段距離,每次站在這裡,都會有想要衝下去海灘的衝動。二哥的小孩很自然地就往下衝,但一會兒就哇哇叫地又跑回來,因為從這裡到海水有一大片的沙灘,在夏日豔陽一整天的照射下,非常燙,他們光著腳丫子,當然被燙到受不了。匡復從小在這裡長大,知道如何光著腳也不會被燙到的訣竅,於是教他們每走一步,趁著腳底還沒覺得燙,趕快用腳板將上層的乾沙撥掉,露出下面涼涼的濕沙,讓腳底冷卻一下,然後再用同樣的方式跨出下一步。

     他們照做了,不禁說道:「叔叔你好厲害哦!」

     她看了,也興致勃勃地想要試,脫下鞋子,用光腳試試看。

     就在她脫下鞋子以後,匡復慫恿二哥的小兒子抓起她的鞋子,然後匡復把他抱起來,往海邊衝,一直到潮濕的海灘。然後回頭看她用腳板挖開乾沙,站一會兒,再跨出下一步,一步一步辛苦地前進。她知道被匡復耍弄了,裝出生氣的樣子,其實匡復也不知她是真生氣或假生氣,但看到她走了幾步以後已經香汗淋漓,額頭的汗珠不斷往下滴,覺得於心不忍,於是拿起鞋子,走回她那裡。她瞪著匡復,沒好氣地說:「你怎麼可以欺負我?」

     匡復帶點嬉皮笑臉地回答道:「讓妳體會一下,誰知沙漠路,步步皆辛苦。」不過怕她真的生氣了,趕緊再說道:「瞧,我這不是給妳送鞋來了。」

     她穿好鞋子,之後手插著腰,瞋著臉,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匡復。「你這麼調皮!」

     匡復抓起二哥的另一個小孩,又往海邊跑,她也追了起來,一直到潮濕的海灘,氣喘噓噓。

     「在沙灘上跑一跑,很過癮吧!」匡復說道。

     她氣消了,綻出笑容,但氣喘未息,指著匡復說:「你,你……」因為上氣還接不了下氣,所以欲語又止。等她氣喘已定,匡復告訴她可以再把鞋子脫了,光著腳在這個潮濕沙灘上走很舒服。她照做了,踩上去,果然舒服,她臉上顯出一種特別的表情。他們幾個人在這濕濕軟軟的沙灘上走、追、跑、跳,看著海水撲上岸來,淹沒了足跡,等海水退去後,他們又再踩上去,一直玩到太陽快下山了,才穿上鞋子回家去。

     回家盥洗過後,匡復搬了兩張長條式的椅子到前院的曬穀場。小時候夏天的晚上時分,家人常常這樣做,在房子外坐著或躺著,享受外面的涼風。今晚匡復找了她,一人一張長椅,躺著看天上的星星,鄉下沒有光害,星星又多又明亮,匡復想起「一閃一閃亮晶晶」這首歌。

     匡復輕輕哼著這首歌,一邊想著當初還沒到臺北時,對臺北的憧憬,但現在卻是滿懷傷痛,以及回到宜蘭反而是這麼快樂……。心裡充滿矛盾,想要躲藏在宜蘭這裡,希望這樣的日子持續著,不要再到臺北,不想去面對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糾結結,但心裡又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

     匡復轉頭看她,她也似乎在沉思,不知她在想些什麼。

     看著星星,匡復開玩笑地問她:「我們在這裡多住幾天如何?」其實他心裡也真的希望如此。

     她也看著星星,若有所思地說:「嗯,好啊!」

     匡復聽出她的語氣不全然是玩笑,但是不知道再多待幾天會是如何?看來似乎一時的快樂解決不了該面對的問題,匡復還沒有學會瀟灑地放開一切,沉浸在快樂之中;想不出未來該如何,匡復繼續看著星星,尋找最明亮的那顆,期盼它能指引迷津。

     突然,她說:「看,流星。」

     「那趕快許願。」匡復接著說道。

     「來不及了。」她說。

     「可惜。」匡復回應道。

     接著又說:「再找找看有沒有第二顆流星。」

     其實就算第二顆流星出現,匡復也不知道該許什麼願,更不知道她想許什麼願望。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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